平流层,群岛理论

在一起的那年很容易记忆,我第一次买到苹果手机注册上面容识别的时刻,他站在我身边,戴着平光镜,全黑的针织帽子,从眼镜和口罩间投向我的目光很温柔,镜片有点反光。

我一边按店员说的操作一边抽空瞟他一眼,因为感受到奇怪所以又看一眼,你眼镜膜没撕,他“啊”一句,然后听话摘下来看看,发现失误,气恼半分钟再抬眼看我的时候突然笑了,时尚懂不懂,就是要展示我的眼镜才不撕下来的,手却很诚实地摩挲贴膜上的字。

我没空理他,对面指导我的店员姐姐絮絮说下去,我只记得面容ID是今年新发布的,这句话,我出神想,今年是2017,原来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

最后峰回路转,她的介绍突然停止话音,你男朋友长得真帅。我都没看他,知道一定是捂住脸,我打断他的犹豫,微笑,替他说谢谢,揉揉他头发,不然在外面是一定不会亲密的,是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那么青涩。

走出很远之后,我停下来,转头看有点惊讶的崔瀚率,故意用韩语,凑的很近,语速很慢,哇,哥哥好帅啊,他挑眉,在毛线帽子下面的眉毛都透露着莫名其妙,又觉得好笑似的,为什么突然这样?外面的人,不是你的粉丝都夸你帅呢,见他扁嘴要澄清就话音一转,难道Hansoli觉得自己不好看吗,还是……还是不让我说呢。

他抓住我的手腕就把我往前带着走,我还是那样扭头看他的侧脸,等他忍不住停下来,但最终他没让我等太久。尽管我的话,我的语气,我的称呼,从故作玄虚的笑容到提问都完全是不熟练的,但他还是很快停下来,明明心里想着要戳穿你,说出口的话依然一如既往特别认真,不是,你说的话,我会很害羞的。

呀,谁要你把害羞说出来啊。

其实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和瀚率很相像。

2016,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twosome,我点的咖啡豆没有了,但这句韩语我没听明白,睁大眼睛用英语问什么,咖啡店的姐姐当然没解释得通,我依稀猜出一点意思,后面点单的人排起队来,我的紧张和语言不通又添一把火,两个人也许大脑里团团转了一分钟,——但我看来是半个世纪。

崔瀚率就是那个时候探出脑袋来对我解释道,they don’t have this now maybe you can change into another one? Is that okay for you? 我如获赦免,不知道先说谢谢还是什么,嘴里好像所有语句打了一架,最终吐出来的字句只有一句是okay——好傻,我好没礼貌,真丢人,我拿到取餐号之后一边踏上台阶一边反应滞后。

研究室的朋友在楼上等我,问我怎么那么久,我说是我的咖啡缺货了,她不在意地点头。其后一个小时我举起咖啡杯两次,数她的柠檬茶杯底的冰块八个,柠檬片是六瓣的,两朵茉莉花沉底,我能想象出味道。她从一开始的平静到愤怒诉说,我集中精神的分钟数还不如我盯着她眼睛到神游天外的时间长,最终哭起来,我递出身上所有的纸巾。

我第三次端起杯子的时候,杯壁上的水珠掉在我的腿上,夏天短裤总是热销品,但我总穿牛仔长裤,水迹很快渗进布料,留下一块灰蓝色的深些的印记。

——我自以为是个情感充沛的人,此刻也只能从反复控诉中分辨出一句有逻辑的话,“为什么不选我呢?以前不是都很喜欢我的吗?”,我很想说就像是我现在被浸湿的裤子一样,都是一瞬间发生的改变,喜欢就更是一念之间的转头就走了,就像是刚才那男孩,那一刹那我感受到的好感,我想起那张混血脸,当然了,我没说我喜欢他,只是长得很好看罢了。

我说出口的安慰很平白,心里只想着,既然已经失恋成定局,为什么还要纠结于会消耗自己的东西。我和瀚率就是很像。

人们评价这种人是共情障碍,好像情感充盈但J属性驱动着,发生任何事,失恋也好吵架也好,抑或只是买咖啡时排在前面的女孩只会说英语,遇到事情第一反应永远是解决问题,所以开口解难,我当时这么想着,试图澄清我没有任何好感。

大概就像我们的古话,六月人总是蠢蠢欲动的。但我百无聊赖,四处移动目光,好友啜泣的声音细密地包裹住我周边的空气,没人看向我们,我越过她的肩膀,眼睛转来转去,——固然聊天出神是不好的,但是他和我对视上的瞬间,我就无心去思考对与不对那样的杂事了。

就像是空间都变敏感了一样,好友点的pancake上堆着的草莓块这时候滚落下来,我一下就被打乱,余光中的红色草莓,对面女孩擦得红红的眼尾,餐巾纸上结块的粉红眼影膏,墙纸上涂满深红的山茶花,那盘pancake端上来之后没动过,我想,人怎么可以一直哭一个小时呢。

我喝下去的水,咖啡,牛奶,酒,变不成情感瀑布,顺着眼角,卧蚕,睫毛抖动落下来,仅仅是按照高二的生物书上新陈代谢流程走一遍,完整且准确,分毫不差,不像是恋爱这种暧昧无常的关系,转瞬即逝的。

人怎么可以一个小时泪水不停呢,如何能让身体里的潜藏着的感情汩汩流出,一刻不止,我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情绪喷薄而出的时刻。但是崔瀚率望过来平静的眼睛,混血儿的白皮肤又是不同于亚洲人的白,有点森冷的,难以言喻的白,但他穿着红色的卫衣。

我望着他。

崔瀚率注意到那个女人看着他的时候,窗外正好有点小雨。

那女人对面坐的女性好友应该是在哭,并且持续不停地哭了足足一个小时,他有点困惑,——什么事情可以让人哭这么久啊,仿佛她感受到他同时的想法一样,目光相对时,他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这么说并不准确,那双眼睛不悲不喜,好像在看他,但没有那种对视的惊喜,眨也不眨,但也并没有不好意思那样的转开,好像是已经预料——不,不如说是目的就是看到这一瞬间的目光碰触一样,他心里第一个想法是,她的眼神很不韩国。

当然了,刚才刚刚帮她和店员解释的人不是自己吗,他意识到这点马上反驳自己,不会说韩语,当然不是韩国人了,感受到这点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有点归属感。说是归属感也并不对,就像是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人,想要认识,想要交谈,想要在意。

对面那个朋友哭那么久了,她却一句话都没说过,现下表现出来的平静模样,和刚才在楼下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崔瀚率本以为是经历太多而麻木了,虽然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人缘很好所以大家都找她倾诉的人设。

但对上视线就知道不是,她在想别的事情,就像是实验员一样观察着周边,包括他自己。

那个朋友好像是说了几句话,她推辞了几句,最终没抵得过好友,好友付了钱,她也站起身送她,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不擅长读唇语,但是她就像是故意让他知道一样提高了音量,“那下次我请你喝奶茶”,崔瀚率觉得那只是客套,因为此刻她露出了一点烦躁,不过笑还是笑着的。

也许她们不是朋友,如果她真的是实验员的话,也许只是同一个实验室的同事。崔瀚率事后自己分析为什么有那样的猜想,她和女人站在一起的气场非常和谐,甚至是充满柔软的,但那个哭泣着的女人走了,她变回了冷冷的样子,如果忽略她正在把吸管咬扁的话。

他有一瞬间难以自控,站起来向她走过去,她没注意他,我是说现在,直到他走到半路,离她的桌子只剩两米的时候,她扬起眉毛,抬抬下巴,好像没人说“我对你很感兴趣”,她就像跳过了这段他还没想好的搭讪开头一样,坐下吧。

他依言坐下,她什么都没接下去说,推开那杯只剩底的冰块,他这时候改了主意,想说的“你朋友怎么了”“你知道我是谁吗”还有自我介绍,什么都不剩了,就像是冰块化水的速度一样,一瞬间有点坦诚相待的冲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共情障碍。这是第一句话,她说,事实上,我觉得我们很相像。他实话实说,好吧,她没问为什么。好吧,她想,认识新人也不错。

如果很累的话,为什么要听那个女生一直倾诉失恋的话呢,明明很累,明明其实心不在此,崔瀚率想说更多,但后面的话并没有什么立场,既然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做好人。

她没有表情,耸耸肩,这个女生是我以前喜欢的类型,他有点惊讶,再次挑起眉毛,她没理他,转而说,你为什么做好人,为什么搭讪我,其实你并不是能随意认识人的身份吧,你本人大概也不喜欢随意的类型。

崔瀚率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指出他的艺人身份吗,还是,仅仅只是平静地疑问。随你怎么想,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所以想成为人脉,就这样。

人脉,她把这个词咀嚼了一下,小声嘀咕了两句话,他没听懂,什么?

什么都没有。

It’s okay.

在一起的半年后我提起初见,其实更意外,他说那时候为我解释韩语,当时他也很紧张,我包上挂着的女团拍立得,手机壁纸上一闪而过的合照,其实他很担心会是粉丝,但转头并没有任何迹象,因此他大胆说下去,那时候英文其实并没有太熟练,看到我表情几乎没有,很平淡的一句okay,以为说错话。

我说才不是,要澄清但自己都不记得当时的表情,好吧,当时我觉得你很帅来着,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他,他在切芹菜,咔嚓咔擦,没太听清,却抓住关键词,所以你是见色起意咯。我哼了一句歌词,什么也没解释,那时候你为什么走过来要认识我。

你怎么想的,我本来想这么问,所谓的什么人脉,想认识做朋友,谁信啊。因为觉得同频,没等我进一步说下去,他把芹菜和肉丢进锅里,成年人的世界里真的有真心吗,不都是孤岛,就像是智利的群岛分布一样,无法言喻的大多数。

我自顾自说下去,倚在厨房门边,他用刀的手法很利落,我一边盯他一边想,没有,他抄起蒜片,回头看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好跳跃啊,我有点惊讶,也许是被突然袭击所以紧张,想这么岔开的,却觉得说出来也太愧对他的真心了,于是到末尾加上,我也是。

香味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