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诺言

我翻开手机,只看屏保上信息提示,只有自己一个账号测试网络给自己发的消息“1”,其他的是几个广告推送,无趣到边缘,我往下翻,再没有了。他没有给我发信息。

我今天戴上美瞳,深棕色的锁边,故意模糊的边缘线,很自然过渡到衷心的温柔的粉色花纹,做成有高光的款式,看起来眼睛更大些,有神的样子。对面的人问我,你喝什么,我刚在楼下点过了,他显然等着我说下去,也许等我说我点的饮料名字,但我什么都没说,他有点惊诧。

因为我的颧骨外扩,今天不同往日,我很少戴美瞳,但我的美瞳是有度数的,因此我把眼镜换成猫眼眼镜框,他注意到了,一开始说,很好看,我出于礼节点头,——心想如果不是好友介绍,我从这里开始就要反驳你了,但事实上我没有说话,看了看手表,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表盘上,我打断他的凝视,两点钟我有约。

今天打扮的很漂亮啊,他这么说,我没理他,他自作聪明地接口下去,介绍我们的那位女士说,你不爱化妆,我以为要见到你素面朝天地来呢,最讨厌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了,不过那样的女人化了妆也还是一样的丑。

我眯了眯眼睛,截住他愈发得意的笑,我两点钟有事,现在我不想跟你说了,我的帐已经付了。没说再见,那当然是因为韩语没有再见和拜拜的分别,不然我一定诅咒这种人赶快走掉,离我远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离开男人发现根本没下雨。

想到这里我推开咖啡馆的门,果然雨停了,耳机是我的第二心脏,至少这一刻我把他从后面搭上来的手打掉,戴上耳机之后什么都没有了,紧接着是手机的震动铃声,那男人走了,但他——我当然指的是,那个他了,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号码是文俊辉的,想必又懒得回宿舍拿手机。

他总是这么懒,明明是那种做事不假思索的人,说是行动派吗,又不完全,一些琐事,完全地信任我知道这个号码而不会当作骚扰挂断,那些琐事上面就像是未成年的小孩,黏糊得没法责怪他,是那种我妈听说我把他带回家结果就煮方便面给他吃,还要电话隔空埋怨怎么不给他吃肉的好孩子。

即便国际电话里故意描述为我带了男孩子回家,妈妈问清是谁就会下意识不会想我们在交往,而是“那不是你给我照片上的小孩吗”,我说他都多少岁了还小孩,他比我大一岁呢,于是对话又回到——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们不是玩的很好吗,这样的话听的不只我吧,——这样的程度谁也不会开口澄清,谁比谁好多少呢。

至少他不是,因为那张我妈看见的照片,本来艺人不允许随意和人拍照,我想起那张照片,是在便利店门口拍的,他把冰饮举在我头顶,说是要遮阳。我没笑,杯壁上的冰水一颗一颗往下掉,我没吭声,但他笑得像完成了一场恶作剧。妈妈只记得照片里的“朋友”,不记得那天我们牵着手的整条路。

他拍的,我质疑,——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挣扎,可是他坏笑的瞬间我没能拒绝。

真他妈见鬼了的好孩子。

我接起电话,明知是他催我,接起来他就撒娇,怎么还没来,我语气不好,嗤笑,然后说别催,前面约了一个人,刚见面完,本来想邀功说推辞掉了,但是想起他不开口,不澄清,我们之间缄口不言的好友身份,我说,刚见了面,不是想起来要见你吗。

于是便停止对话,他听见地铁报站,意识到我还在等,低声说,我等你来。

我说好。

就这样挂断了。

我曾经想,是不是有另外一个时空,那样的时空里面,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言说,对,他是我的交往对象,事实上我十七岁的时候那么想过:如果你说时间像是拉长的空间,那“光年”正好是一个经典例子。它是时间和空间的交错体。

某个瞬间,你想象一下,太阳发出一束光,穿过可能几光年到达月亮,而月亮又反射了这束光,那么我可以认为,我发出一束光,数万光年外等待的星系,将在许多个时间之后隔着那么长的距离得到它。

那么在同一维度层面上,我现在发出的光,要很多时间的长度才能走过去,到达那个星系,这时候时间已经是一种单位,但事实上,我知道它一定会触及星系,所以现在,时空已经是同一个东西,空间距离已经是数万个时间作为计量的结果,也可以最简单的理解是,一岁的我,走了需要的十七年的所有步数和空间距离数,在同一个星球同一个国家的同一个公里内,得到了我的十七岁。

那么,从理论的角度说,平行时空,也是存在的吧,我固然用我现在的角度走了十七年,但是这是我的位移等于是十七年,也可以有同样的我同一个出发点,不同的角度走到了另一个时空,那是她的十七岁,也许在那个时空,我的爱可以被承认,光明正大地。

如果我们接受量子叠加和多宇宙学说的可能性。

如同我拒绝那男人的时候端起杯子喝茶,我总是点的伯爵茶,冰块加满,如果摇一摇会掉下水珠沾湿衣服,也许某一个时空里面,我今天点了雪顶咖啡,在他问你天天吃甜食也不胖啊我最讨厌胖女人了你这样最好了的时候,我说因为我吃掉最好吃的部分就扔了,他可能会说我真浪费,我心想,不怪你这么想,毕竟你配不起我,他会辩驳,我走过的路那么长,你听我的,我则打断他,再走一光年你也配不上。

……

我推开下一扇门,低头笑了,想什么呢,现实就这样存在,我没有办法说我爱你,没有办法像两个恋人吵架那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公开关系——不,正常恋爱关系不会不公开。

我吞咽了一下水,事实上是苦涩的话,我还是不愿那么说,你还是这样,他显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也知道的,确认交往又怎样呢,不能大范围公开,公司会给很多压力,父母会担心结果好坏,我们的朋友,以后要怎么样看着对方眼睛说话呢。

我会总是想起今天。

这一光年的时刻里,我说我爱你,他抢过话音要说那一长串的他的担心,我默默听了,没作声,末尾才跟上一句,我不是好的恋爱对象,不是一个好选择,我说没关系,你很好。

于是静默,冷气开得很大,他低垂着眼目,答应,说好。

因此我笑了,很简短的几分钟。

这是我同他交往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