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二分,那瓶香水寄出了。快递公司通知我付运费,声音knock knock,但是我先读到那段弹出来的文字,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迟来的喜悦,为自由,为秩序井然,为混乱重归和平整洁,为我的reset。
上一个四十二分的时候我在完全混乱中度过,我所建立且热爱的理性、有序、也许还有些许强迫,总之“我”倒塌并破碎,一片一片地,残存的意识指使我伸长脚去够李知勋的椅子,他靠着椅背,明明该是看不见我的,但是准确地在我偷偷踢他的那一秒转过来,表情正经,明明也是疲惫的,却把眼睛睁得更大。
你需要休息。
天啊,听到这句话我居然有种恍惚的错觉,我不知道谁说这句话比较合适,我是说真的。我不觉得我们俩任何一个有资格说这句话,相比之下也许我更应该拍他的肩膀,故作成熟,就像他现在这样看着我,严肃地劝说,你应该休息,而不是在这里装大人——你看,起码我踢他说明我比较诚实,我并不足够成熟,因此我可以踢你。
他依然严肃地坐着,但现在连椅背都不靠了,一只手去摸水杯,我重新倒回沙发上,两人平静地对视着,我渐渐感觉到什么在凝固,但没想去管,看谁先忍不住移开目光,我想。
谁也没做声,我感到口干,也许是因为我很紧张,也许因为我们太久没这样……我该称作吵架吗?我不知道,事实上我现在无暇顾及任何,我只感到心脏越来越快的速度跳动着,快的我想抓住面前人的手,但我刚动就意识到了现在的气氛,没有继续下去。
我不想很庸俗地说,我们吵架了,我们冷战中,我们……我们,我们break out,始终是我们,但事实是庸俗的,我对朋友说,我们吵架了,在冷战吗,她看着我疲惫的脸,我点头,不知不觉咽下了第二杯酒,看时间,凌晨一点四十,我看着尚暗的天和酒杯里缓缓上升的气泡。
零点的时候我偷偷起床,他还没回家,我们不欢而散之后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打趣我,你们也不过是两个普通的会吵架的男人和女人嘛,这有什么。我笑了一下,把手机仰面放在床上,于是朋友只看得见我的天花板,我每夜入眠前的无力——不,她可能看不到,那仅仅是天花板罢了。
我记得家里还有一瓶酒来着,她问我干什么去,我随口答应,心思只在那瓶记忆深处不知道是谁买的莫斯卡托上,天知道谁买的,我反正不喝这种小甜水。
可你还不是去找了,她大概还在看书,用傲慢与偏见那样的语调回答我,因此我又想起他来,知勋和我刚认识的时候我也文艺过一阵,装的,后来我们家最艺术的就完全不是我了,我想起他的作品,他的钱,以及他的脸。我开了那瓶小甜水,其实还不错。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啊,朋友眼中的我和他都始终是温和的,真的很难想象我们吵架吧。其实也很简单,说到这里我逐渐感觉我不是在和朋友吐槽,更像是,更像是向自己交代,我都活成了什么样子。
首先是几个世纪都没有过的抑郁复发,朋友不以为然,我改口,说是复发也许不妥,从没好过,反扑?就算说是反扑吧,我没有告诉他。朋友点了一下头,仿佛不出所料,我注意到便停下了语句,怎么了?我不喜欢被人预料到的感觉,好像被看穿,她装作没有,无辜眨眼,我心上更觉烦乱,但我忍住了。
抑郁复发之后我本该休息,我知道。
但生活不允许我休息,至少不允许我因此停下来休息。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比如?我理了理思绪,还是没忍住,听我说,我的房间很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那时候的混乱再次席卷而来,我难耐地大口吸气,像个垂死的病人一样喘息。
朋友吓着了,递过来一杯水,试图拍拍我,我摇头,没事,我经常这样,并且执着要把话说完。停顿的间歇我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大脑如此混乱,为什么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没有答案,我只好从我记得的片段说起。
我的房间很乱,我知道有很多事情等待我处理。我挂在二手软件上的两瓶香水被买了,其中一瓶昨天下午快递公司拿错了包裹,我需要提交拦截邮件,然后重新寄。我迷茫地说完这些,深呼吸了一次,朋友简直没心没肺,也可能休学的一年做咨询师去了变得没共情心,居然在这时候冷酷无情,她挑了挑眉,继续说。
我扁扁嘴,心里默默吐槽朋友,但听话地继续开口,连措辞都没有,紧接着我太焦虑了,躁狂爆发,购物欲和精力到达峰值,好几天没吃药,工作强度太大又犯腱鞘炎,我吸气,自己都忍不住在笑,简直兵荒马乱,你知道,我一出了错误和没按计划生活,就完全失控了。
我知道我不健康,我知道完全按预想地不出差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接受失控的生活。我最后叹了口气,你不会理解的,我失控的人生。
但我也只想成为正常人。这样的,一旦出一点差错和原计划出入,一旦错乱一次就会全盘崩溃的人生,如果有人问我下辈子的事,我一定说下辈子不来了。我只想做正常的,允许自己错乱的人。
你没有想过告诉他一点吗,你们可以一起分担你的苦难,或许?我无意识去掰指甲,直到我感觉到疼痛,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无感,我不知道,我说,我曾经构想过那样的场景,我怎么样告诉他,但是一点和全部有什么区别呢,况且仅仅是一闪而过的想法,也可以当作没想过吧,他很忙,我不想毁掉我们。
辛苦建立的,我们。
——凌晨三点四十九,即将到来的黎明时刻,我把空酒瓶放到门口,打算洗澡,然后换衣服下楼扔酒瓶,在某人回家之前掩藏作案痕迹,我想他今晚不会回来了,于是非常放纵,衣服丢进洗衣机,但没打开开关,拜托,让我放松一下吧。
但躁狂结束的预兆是困倦乏力,至少我没感觉到,我坐在浴缸里,随着热水失去温度,水雾气上升一样失去了我自己。
四点钟整,这不是她正常的作息时间,我想她已经睡了。
但进了门我驳回刚才的猜想,门口立着一个空酒瓶,我拿起来看,诚然只有八度,但我记得昨天还没有这个瓶子,瓶底剩了一点透明液体,闻起来是甜的,我不记得她喜欢这种,想必是某天聚餐的礼物,而家里没有别的酒了。
我在门口站了挺久,才意识到她还醒着,浴室的灯亮着,但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只是站在走廊上没有动,面前浴室灯投下的光阴,恍若隔世一样,好像我们之间总是这样,明明空空如也,明明空气流动如同邀约我继续往前,明明能看得清楚对方想着的担忧和难以掩饰的那些。
朋友也好,知道一些的成员也好,来探望的妈妈也好,多少都会问过类似的话,深夜里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她总嘲笑我的浪漫,说那明明只是光污染,都二十一世纪了!她睡着时候,背对着我和我的浪漫主义月光,自己也会免不了面对着的真心。
不是一起跨越了很多年吗。
躺在一起的时候,看着对方熟睡的起伏,此时触摸自己心口的话,涌动着的爱不是说明了问题吗。
电脑和手机同步着的浏览记录,柜子里偷偷消失掉又多出来种类不同的酒,定期去的医院却做了更多检查项目,心理医生发来的风险邮件,到底有多少是我知道的,到底活着的向前的没有疲惫衰竭的部分,有多少呢。
曾经用英文演练过很多次,想问那些空缺的日子里,你和我之间无法公开无法面对的事情,我应该要知道的吧,你爱我的话,为什么一点通知都没有呢。下一次被警告风险程度的时刻,是不是我要看着你悄无声息地死掉呢。
不忍心问下去,不得不承认的话,是某些时候也因为我的胆怯。
她穿着白天的衣服,早上还见过的干燥的衬衫,现在泡在温水里,鱼尾一样展开在水下,好像主人本来想和水一起流向黑暗的管道的。眼睛闭着,我完全静止在原地一样,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是不是错了什么代码,结果也这样混乱了。
写歌的时候,灵感浮现的时候,有的情况下会想到神。就像是,是不是还有四维生物,或者天外神明在控制着我们的生活呢。流淌到今天这样难以置信的结果,一定该是什么操作错误了吧。
可惜这时候她无法嘲讽我太天马行空的想象,我像是刚醒悟一样抓住了她的手,她醒过来,还带着梦中的延缓滞后的懵懂,如果人们能看到她的神情就好了,那样一定会对她更好许多的吧,如此可爱,如此值得,如此完好美丽的人。
为什么在这里睡呢,我像傻子一样问,问完才想到,她重合我脑中回答一样的话,先是醒来看到现实无从改变的苦笑,太累了,不然谁在水里睡,又不想淹死自己,然后伸手攥了攥毛巾摸了摸我的头发,哭了?
我想一定要被嘲笑了,哭什么,类似的话吧,我出神去回忆往日,却得到了揉搓脸的回应,不哭,没有要把自己淹死的可能性,我看着她的眼睛,真的没有,她重复,看起来认真,我像是生气一样狠狠留下一句话,看着这样,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呢。
要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凌晨了吧,有点低血压,于是干脆坐地上,两个人都笑了,因为我坐下之后没有她高,我想她也想起很多年前,我还是看起来小孩的样子,于是两个人都笑的更大声了。
之后我掉眼泪了,我知道,但没有去擦。
我故意的,可以说是在赌气,看她会不会因此做出什么,擦擦我的眼睛吧,但转而我在心里乞求,让我碰到你尚且温暖的手指,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们都还在这里,对不对。这时候好像我们之间空荡的部分,没有了。我想确认,但因为我该死的个性,也因为我的胆怯,明明是自己的最大限度的盼望,却一点开口的勇气也没有,只好在心底里手指交叉祈愿。
视野渐渐模糊掉,但是天色慢慢亮起来了。
她咽了咽口水,什么都没说。
以前做综艺的时候,会有关于爱情观的提问。我还记得回答问题的时候,心里会慢慢构想真正的未来,希望对方多依靠一点自己的,因为自己是对喜欢的人们很有保护欲的类型,所以偶尔也想要看见对方的柔软处,之后就把话题引向了爱的人是粉丝,是父母和成员……之类的话。
没有提起过,但是……因为作为偶像艺人,没有办法公开的关系,好像所有的庇护所一样的词语,对于我们来说都像是笑话。——万一没有明天了,还谈什么保护,她曾经跟朋友视频聊天中这么说过玩笑话。就像这样,一直都是各自承担了各自的生活。
没有容错率的生活,铁圈一样滚向没有未来的未来。
不说也可以的吧,我突然在空白和沉默中开口。因为是一个人的混乱,一个人崩溃了,一个人的……说到这里就结束,因为他点头了,不说的话,也没关系。可是直到这里,却有了破口。
我怕你觉得我偏离了一点你想象中“喜欢我的样子”,你就不喜欢我了,我补充说,像是突然戳破了梦想一样,如果你之前都那样认识我,知道我,想象着我。如果完美的我,从前没有给过你混乱,麻烦,和不健康的我,一刹那间变得现实了,就像这样,我把水捧起来,然后全部洒在面前。
地板湿了,你和我眼睛之间的沉默、时间和水迹慢慢扩展开来,但谁也没有去管他。
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你如果受到了影响,我要怎么挽回这一切呢。
他大概想说些‘不需要挽回啊’之类的话,我的镇静和坦然,完全把一切摊开在他面前的样子,李知勋这一刻把那些都丢掉,他说不出口任何劝说,只问,你会离开吗。……什么?我没太明白,离开世界,还是离开我们这个词里面隔开我们的空地?
我故意说得文艺些,原谅我,我不想面对分手这个词。但当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就明白,我们谁也不想,无人愿意离开,我自然也不会选择结束。
那么错乱的话,无法解决无法解释的话,一切停在这里,完全放纵的,也没有关系。他很少这么后退,几乎是束手无措地,就这样活着,活在你与我不能道明的空隙里,那也许就是我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