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里进了睫毛，李硕珉向我陈述这件事，一边揉眼睛，讲真我不是学眼科的，但出于卫生——人们说那是洁癖，强迫症，我没否认，只是把他手拿下来，然后翻开他上下眼皮，他显然难受，眼角不适应被翻出来的感觉，想眨眼却没敢，慌张到一动不动，我笑了。
没有睫毛，大概太累了，眼睛疲劳。我松开他，抽了张桌上的纸递给他，擦擦眼泪吧，我说。他一眨眼，生理眼泪滚落下来，来不及擦去就沿着下颌线掉在衣服上，我“哎哟”一声，挽了挽遮挡视线的头发，却转开眼逼着自己不再看他，心里默念，可怜的硕珉。
他自己却似无所察，接过纸巾愣愣看着我，我打开电脑，终究忍不住催他，你看着我做什么，他泪痕还挂在脸上，我们硕珉眼睛好大，积蓄的泪珠也额外比别人大些，我调侃他。他却没说什么，凑近了从下往上看我，上目线还带着雾气，湿漉漉。
我坐立难安，最终是忍不了他保持这个姿势盯着我，灼热的目光，装在他眼睛里的阳光，把他往后推了几厘米，他缩回去，我却隐隐有些缺失的错觉，你还写不写作业了，说完感觉自己像传统家长一样催促写作业，他看了看手腕，明明我和他都没戴手表的习惯，我下意识随着他一起看手腕，那里空空如也，而我的手指上戴着戒指。
我们都笑，小声笑，因为咖啡店里还有其他自习的大学生所以很快停住，彼此热烈的目光那瞬间都看向对方，所以逃无可逃，我掩饰一般低声说发什么痴，不是没戴手表吗，说完怕他反驳我说你不也看了吗，此地无银似的竖起食指隔在我们之间，你不许说话！
他无声地笑，我知道自己也还在微笑着，有点失落他没表示什么，输入密码之后看了看手机，两点十四分，正色下来，你写作业吧，不是明天还上学吗。抢在他拿笔之前装作专心看电脑屏幕，然而只是打开文档敲了几个字，之间只有空格，我突然感到无法忍受的腹痛和想要看着他的希望。
但是我没有勇气，对他问一句，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会每天借着一起学习的名义见面喝饮料，聊天听对方说今天经历什么不敢告诉别人的事，这样的朋友，——真是普通朋友吗？
某种意义上我和他蛮像的，看起来都温和妥帖，他比我对人还要热情些，脾气是大家公认的好，遇到非常离谱的事情也很容易调理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基本不会生气，因此随便调侃什么也完全没关系，这样的好人，礼貌永远周全，绝对尊重人。
除了极偶尔的刹那，能够碰到他那样温度的眼神，硕珉完全是好孩子，他是我在韩国的第一个韩国朋友，——只是朋友吗？
跟同样留学生的闺蜜说过，只是透露一点点也能被对方发觉，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吧，我被问到的时候聊天框完全安静下来，不是，至少我不想做普通朋友，最终还是这样的承认下来，但是李硕珉呢，我不知道，除了他像很多个刚才发生的热烈注视，和慌张低头躲避，我毫无头绪。
本来嘛，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就是喜欢对方也不愿意知道，或者主动追求对方的爱。我爱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爱的话自然有一天会爱我的，不爱的话我跪下来也没什么意义吧，我对闺蜜说，当时仰头让眼泪流回去，闺蜜一直是正在输入中，我都怀疑微信卡顿了。
这时候kkt传来讯息，我们明天考核，会早点结束，……你晚点来的话也没关系，我看到第三条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也没关系？正要编辑文字问他来着，他的下一条却发来，信息量不多却震得我脑袋嗡嗡回响，——我会等你的。
然后是颜文字，我说真的，13年的手机能快速发出消息都谢天谢地了，那也可能是我们当年都没什么钱所以用旧款，卡卡的，他居然会打颜文字，真是天赋异禀。我惊讶，最终只回复了，好，：）。这是我直到现在也唯一会发的文字表情，他不知道在那边笑了没有，最终的结果是今天一见面就说，我眼睛不舒服，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睫毛。
硕珉好爱哭喔，我又抽了两张纸帮他擦了擦眼角，他先前便揉过，现下更是红肿起来，我凉凉的手指碰到他就瑟缩了一下，眼睫毛好长，抖动着像蝴蝶一样，投下的阴影于是掀起一阵风暴，我的心脏都颤抖起来，一跳一跳抽痛着，我心里很清楚为什么，他低垂着目光，看起来很顺从，痛感更为清晰，像是水银温度计上的黑色数字，你知道他在那里。
无法逃避，难以理解的现实。
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都看着桌面，我去看他的作业，倒着读韩文对我来说还是太难，李硕珉无边际地想象着，桌上的木头纹路像人的脸，慢慢延伸到木桌下面的影子，太深了，那怕人的寂静里可能随时蹦出来的尖锐的问题，他不愿意看下去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而各怀心事。
我怕场面难堪，更怕他突然高傲，男孩子的自尊心是难以预测的，也许被驳了面子之后一气之下再没有说话的机会了，然而另一个我，以前的我醒过来了，反问我自己，不理就不理，谁稀罕他，他要是现在不理你了，说明本来不是一路人，何必巴巴地贴上去。
她这边正纠结着，李硕珉却觉得自己不说什么不行，更真实些说，他像是溺水的人，内心里是不管不顾地要抓住她，因为缺氧太久了又没力气，连要最后搏一搏的心气也没有了，慌乱下竟然抓住了她搭在桌沿上的袖口，最后的理智是没抓手，——李硕珉是好孩子，我说过了。
眼睛仍然是垂着的，这也许是他天生的本能控制，李硕珉最擅长装可爱了，是天赋吧。但他现在没想太多，只是胆小罢了，但他一抓住她，都明白了，都在揣测些什么呢，这里原来没有水，从来没有过。
这天晚饭是一起吃的，因为说考核完了，她是不管到哪里读书都要做第一名的那种人，闻言马上抛下刚才尴尬一场，当然也许是装的，但是心甘情愿落入陷阱，考得好吗，他本来期待她说这句话，都准备好要告诉她这次分进了a班，然后两个人狂笑一番。
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意外，完全意外，她什么都没说，靠近些牵住手，因为差不多高，她又还在生长中，于是这次抓紧的是手，抓衣服袖口算什么——她笑着，李硕珉被抓手的时候就听出来她声音中的尝试，因此带着发抖，手里有湿湿的感觉，她有点害羞知道他发觉了，要撤回手，被抓紧。
呀，其实你早就喜欢我了吧，她走了一段，突然停住，最后的底线是不回头去看他，她大概一年都不会说呀这个词，因为是外国人所以很谨慎说韩语的语气词，李硕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另一半自己已经承认，那种感觉堪称奇妙的。
是啊，我很喜欢你。
然后意识到的时候就失去了勇气，小学时候带气球来学校玩，氢气球突然脱手向上飞去，转眼再也看不见，那种怅惘和失去的感觉，太突然，再说下去就不敢了，后知后觉的紧张堆积如山，牵着的手没放开，李硕珉想，我要出汗了，怎么办。
但谁也没松开对方，她转过来看着他，男孩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犯蠢，风过来迷了眼睛，这次是真的，她伸出另一只手捻下他脸上的睫毛，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先开口说，非常执着的语气，要吹掉。
你相信这个？她轻轻笑，但依言吹了，想硕珉真的有时候会有莫名其妙的浪漫和相信什么东西，明明没道理，明明细微得像蝴蝶振翅一样小的事情，却真的制造了飓风，席卷了整个还没准备好投身进入爱的自己。
清醒不过来的。
因为是硕珉啊，是硕珉说出了这样的话，躲不过去的。
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想，你要幸福。
李硕珉生命中最好的一天，这一天大概排前三，说不好那算是谁先表白，牵了手，拥抱了，为自己吹掉睫毛的时候，低头对视的时候，眼睛眨了眨，递过来的纸擦过眼角惹起的刺痛。心动这种事情完全说不清的，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也仍然如此，真的喜欢的话，就是随便一个举动就会为瞬息间的流动而心跳加快。
比如现在说起2013年，她能记住的就是表白那天，像是hurricane一样的情感波动，因为是冬天，李硕珉一进门就伸手开了暖气，因为她躺着翻身看过来，突然被击中的感觉。想起崔胜澈有次见他们相处，他装不下别人的目光，戳了戳他肋骨，你俩这么多年过去也还是会这样啊。
哎，他叫了她一声，你记不记得我们表白那天的事情，就说起当年，提起来发现，哦，原来不仅我一个人那样，你也完全是一样的。她拉他上来并排躺着，他摸到她手冰凉，连着自己也冷到了，嗔怪似的，不开暖气吗，一边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一边埋怨，破空调，怎么还不热。
于是都笑了，她先笑的，本来是不喜欢皮肤接触的人，这点和李硕珉大大不同，但是从不拒绝，很喜欢所以甚至还贴紧些，不是才打开吗，怎么要它一下就变暖和啊。望进李硕珉含着笑意和水汽的眼睛就闭嘴，咽了咽口水，完蛋，是真喜欢他啊，大脑宕机的感觉。
闺蜜也调侃过，都过十几年了还会突然发现自己这么爱对方吗，是啊，完全没过脑子就说出的答案，想起都过了好多年岁自己居然不觉得惊讶，就是很幸福能这样。
原来幸福是自己给自己。
他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眉骨，眼窝凹陷，鼻梁到心里的柔软，相握的手，温暖的体温，没有东西变过，然而和硕珉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受更为完满。
如果自渡成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