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三十七，想到刚才做的那个梦，突然感觉自己做错了好多事，辜负了好多人。
要说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想起曾经对学校老师，对那个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自己，承诺过好多次，拼命过也哭过，南墙也撞了，发过誓说要一直往前走，又忘记了，背叛了曾经的自己。我放轻呼吸，悠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却沉沉的，我静静躺在那里，想了一会，却什么都没进入脑海。
我把另一只搭在我背上的手挪走，给他盖好被子，出去倒了杯酒，然后坐在阳台。
我从十五岁离家，独自远赴异国，求学至今，飞机十三个小时才能到达的距离，割舍下来的不仅仅是亲人，猫，家，熟悉的语言和路标。更多是我本来可以横冲直撞的勇气，或者不如说是底气，可以借助的资源，以及控制欲无微不至的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今年我二十三岁。
好像什么都有了，知道我伤痕累累的过去也愿意爱我的人，说出去会被人羡煞的学历和工作，稳定收入，看起来强大的内核。如果是我爸妈会再催我结婚生孩子，但这理应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没有人会说我不幸，没有人会再对我伸出手，露出怜悯的目光。
但无力感仍然在深夜把我拉进深水以下，又说是我自己想往下沉。
是什么重要吗。
不开灯，一杯酒，阳台，气温4度。
被挪开手臂的时候我已经醒了，被冻醒的，虽然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从来不跟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婴儿时期和妈妈一起的时候不算，但第一次跟她回中国，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很喜欢抱着人一起入睡。因为暖和，因为这是我的，所以不觉得排斥。
所以当身边突然空了，蜷缩起来之后，即便被子里仍然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说出来好像恐怖片，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也吓到我了，我马上清醒了很多。
我穿了衣服出房间看，环顾四周只看见餐桌上放着的酒瓶，那瓶白兰地是她有一次闲的无聊买来尝尝的，说是“要试试烈酒什么味”，结果喝了一口就说难喝，酒精味太冲了，我说你平时喝的金酒不也是烈酒吗？在我印象中那些酒味道都很冲，闻到就有要醉了的感觉。她嘲笑我，“你酒量真不行啊，我以为你们男人都很能喝呢！”
我当然不会被挑逗到啦。
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想到又翻出来，盖子都没盖上，我猜她应该没出门。一边这样推理着，一边不由自主帮她旋上了瓶盖，然后鬼使神差往嘴里倒了一口，差点吐了，酒真的不好喝，我感觉已经要难受了，太烈了，不知道她喝了多少。
她酒量很好，比我好太多。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醉，微醺都没有，一起出去吃饭，她和成员一起喝酒的时候，她一个人就能和我的队友打成一片，能跟权顺荣这种搞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拼酒，喝到他神智不清抱着道兼强吻，最后还要队长把他俩扯开。散场慢慢领着我走回家，上楼梯的时候我都差点踩空，她还扶了我一把。
但我还是会担心。
看到她走到躺椅边躺下，我第一反应是，还好还好，人还在。我的脚仿佛黏在地上一样，我很确定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理我，自顾自躺下，她看起来好孤独，可我没办法做什么事，我只是看着她活着，活在离我不远的世界里。
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的样子，她翻身站起来，慢慢向我走近，弯腰拂开我的刘海，“头发好长了，像女孩子。”她轻声说，然后把发丝捻成一缕别在我耳后，刚修剪过的指甲总是有些锋利，蹭到我的耳垂，她也发现了，收回手。
“怎么醒了？”她见我不开口，主动搂住我要带我回房间，因为身高差，不得不低下来很多，侧身听我说话的时候又扯到她的肩膀——她有颈椎病和以前做运动员就留下的伤病，“嘶”了一声，忍住没说痛，仍然维持那个姿势俯身。
我以前一直是坚定的年上党，初恋也是比自己大的姐姐，从来没想到最后会爱上比自己快要差四岁的异国女孩。四岁诶，我们差一点就是90后和00后的差别了。
后来才发现年上是一种感觉，比如现在，她俯身下来，暗暗忍痛，表面看起来无事发生温柔听我说话，可以说是被细微照顾着的感觉。但我不想要她这种感觉，我喜欢她做她自己，我想要我爱的人先爱自己，无论什么样，I’d like to say it’s easy to fall in love with her。
她特别特别有文化，虽然我也是硕博连读，某种层面上和她的学历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可是在中国那种环境里拼杀出来的啊，英文也比我好，去了世界排名16的学校学医学，硕士又跨领域转生物，告诉我的时候我特别惊讶，她高兴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说要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了。
我当时是怎样回答她的呢，其实有点羡慕，是这样的吧，人都会羡慕和美化自己没走过的路。我说很好啊，恭喜你。但也知道，那条路远比想象中更艰难，没什么可羡慕的，那是她能走下来的路啊。
高学历者。
自来熟的i人。
前运动员。
喜欢写小说。
会讲四国语言，尽管韩语听不懂一点。
酒量超棒。
我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生病了，他以前发烧的时候就喜欢一直盯着我但什么也不肯说，可是在中国我又不能用我的医保给他看病，开药的话——药剂学我早就不记得了，别祸害人。
他说没事，看到我不见了就起来看看，哎哟好玩死我了，我把喝空的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就要去牵他的手，“You are soooo cute!”然后我抓到他的尾指，抓在手里的一刹那不禁感叹我都快冷死了，他居然这么热。
“你喝了多少？”
“不多，大概两三百毫升吧。”我并不惊讶他看到我喝酒了，因为我甚至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起来的，看到全程也不奇怪，就没打算骗他。
他大概是觉得有点多了，我真不觉得多，又觉得怕责怪了我像是何不食肉糜，毕竟他估计感受不到喝酒有舒缓压力的效用，表情有种强撑着没翻白眼的无语感。
憋了半天才说，“不开心吗？”
我听不清楚话的时候就会挑眉，他英文其实说得不错，但我听力不行，他误解为我被惹到不高兴，连忙补了一句，“没有怪你的意思，为什么不开心？”
没不开心，就是想到些以前的事，觉得比较感慨，喝一点酒想放松一下再回去睡。没有喝太多，我给他看杯子里的水痕，不多，我又说一遍。
太冷了，我们回房间吧。他还是没回答，听我说冷才回握，好。
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我有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她，才不会显得我有优越感。
她之前有过女朋友，也经历过我们一起面对的抑郁期，但是听说她忍不了对方的根本原因是，没得过病的人总觉得这些坎很容易，或者假装很懂，假装理解，然后抖优越感。之前我领教过她烦躁时说话——“他妈的别把你那副怜悯的样子拿出来装腔作势”或者“整天要我给你机会，要不要阎王爷给你写生死簿”，是她跟前女友打电话骂的。
不得不说她真的连骂人都做的很厉害，好聪明的话。
偏题了，有优越感的话，就意味着不理解，意味着信息差和不对等的心理地位，意味着防备和过度警觉。
稳定健康的亲密关系应该是彼此留有有自由空间，独立的生活余地，又能时刻保持扶持的距离和姿态，默默告诉对方“我在这里，随时往后退的话，我也会接住你的”。
我们之间几乎不怎么过情人节七夕节之类的，她觉得“如果只有那一天表个决心快乐一下有什么用，迟早变成套路模式，要快乐要幸福就该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觉得没必要过，因为都很累很忙，不如攒到平时养成习惯见面。
因为……那什么，都不是高中生了嘛，讲点效率吧，要做就做最好，不做就滚。这是她说的，我当时看到她和朋友这么说都惊呆了，做…什么啊！你每天都在看些什么东西啊，她反过来问我，自己在想什么自己不一清二楚吗。
她后来跟我解释是感情关系这件事，要谈就好好谈，不认真的话就免开尊口，我才理解，但你说话也太不注意了吧！我无语，她笑到地上。
她说好冷，我回神，确实很冷，阳台的风一阵阵往里灌。
那继续睡觉吧。
其实我仍然觉得她是有点不开心的，但是本人不说的话，我也不是会问到底的性格。
有种很深重的无力感，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可能是我。生活也在努力，也在拼命思考怎样给粉丝，给身边的人们都带来力量，此时此刻却意识到，啊，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无力的人啊。
大家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粉丝痛苦遇到难处的时候我无法触及也不能开口，无法发出声音的深夜里，看着恋人独自喝酒吹风，却只能递出自己的手说，冷不冷，连对方喜欢的酒精都无法共情，吞咽不下去，一路烧到胃里真是煎熬。
大家都在用尽全力奔赴有我的未来，可是我完全没法给予什么。
到头来粉丝克拉们的爱也成了我无力运作的根源，一直都是这样，表露出一点真心都会被仔细珍惜和耐心安抚。
水能载舟，感谢人们为我们献上珍贵的礼物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付出回报难成正比的愧疚。
如果我能一直报答所有人的爱就好了。
一边这样想，一边握紧你的手，冷的话，用我来温暖你吧。
如果自渡成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