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的花瓣

第一次和她一起去冰场的时候,我有点情怯。

我很少上网搜索自己的名字,但搜过她的不止一次,挺多人说我看起来很酷,很天才,很有气场,我不知道,毕竟我也不能天天站镜子面前,但是我想我是经常害怕的,在梦里,无数个深夜,汗水淋漓和缠成一团堆在脚边的衣服、被单,某个突发停电的下午。

她在前面带路,帮我开门,钥匙串挂在手上撞在一起,叮叮当当,一下一下敲在心里隐秘的一角里,我被幻想出来的声音拖曳地越走越慢,几乎逐渐不再迈步。她顺势回头,拉住我的手腕,摸到我手心里的湿度。

她想开口说话,却顿了顿,但似乎看起来没有太惊讶。

我并不是说这是我的问题——又或者是她的问题,不是她的错。我的意思是,我们是恋人嘛,尽管她在初雪的夜晚吻了我的手,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我们已经是恋人,每次独身一人坐在电脑前,什么想法也没有的时候,想起我还拥有着她,觉得情意涌动。

啊,我还活着。

虽然她是边界感很强的那类人,我想我也是,但我们是恋人啊。她在试着一点点向我打开门,透露着她的领域的边缘。我是为此感到高兴和感动的,但是,你知道,我是有点害怕的。

有人说,感情越深的话,分开的时候会越痛苦。

又有人说,心动为恸。

我大概人生就此定型了,很多缺点相处了这么久都没有改变,但是她在为我改变。

她本不该为任何人改变。她本不该被任何人限制。她本不该在我和未来之间周旋。

“没关系的。如果没办法做到的话,没关系的。”她一边牵着我的手,手指在我手心里滑动,把那种湿意抹到自己手上,一边单手找钥匙,大概想开门带我出去。

钥匙是那种最原始的一版,挂着很多串串,隔着很多塑料皮单手很难找。

我被冲动驱使着,也可能是越来越急切的沉默紧逼着我的声线,我抓住她翻钥匙的手。

“来都来了,再说,我也想看你滑冰的样子嘛。”我尽量压抑自己的焦虑,不知道她会不会听出来什么异样。

她看着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起来也深深呼吸了一次,我想她的心情也很复杂,说不定和我一样。但她还是安抚了我,说她不过是个小运动员,而且现在几乎已经是退役状态,不用急着要看。

如果暂时没做好进入下一阶段,深入了解对方的话,停在现在做朋友也好。这是我从她手机上看到的文字,曾经出现在她的备忘录里。大概是要发给朋友的,我当时想,强行忽略心里的酸意。

即使她没有开口对我说,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这句话。但停止在这里的话,“暂时”就会变成永远。

才不要。

我拒绝那种可能性,完全拒绝。

“其实,我已经看过了。”看过了,你的节目,你为其他运动员编舞的节目,还有你的公开练习,我甚至在谷歌上看过她的百科,她的记录不长,我能默写出来。当然,因为开头就已经说过了,我经常搜索她的名字,自从听她说过想去琦玉比赛。

只记得当时我想,琦玉是哪儿。

然后就搜了她的名字。

那是我一次认识到一件事,我早该知道的。她那么厉害,闪闪发光,本该属于更远更大的世界,而不是局限在韩国这个小小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她生病来首尔,偶然的契机留下读大学,我是绝不可能认识她的。

后来我也认识到另一件事,在她跟我说去奥克兰学习的时候,在她的眼睛里我看见她的百般纠结,我也明白,她是真的会走。

怎么说呢,其实是很矛盾的。她在首尔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甚至有时候作为异乡人会被排斥,她当然可以走,随时随地走。她本应就属于那样大的世界,她值得,她可以。

但出于某个小小的私心,——现在这种私心变得更越来越大了,我不想她走,更想她因为我而留下来。韩国很小,首尔到仁川KTX只要四十分钟,首尔到釜山也不过是两个半小时。但有的地方隔海相望,循着风只能看见太平洋,有的地方望山跑死马,甚至通电话的时候我还活在你的昨天。

我也清楚,这不过是我的小小自私。

毫无理由。

但我从没说过,人们归结为我是不善言辞的,包括她也会自然而然原谅我的不会说话。事实上这是不对的,that’s wrong.没有人有义务包容你,因为你自己的问题。

有时候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想,可是她包容我诶。

如果某几天在工作室不吃饭,熬夜,连续通宵到快要猝死,摊在沙发上失神的时候,她会给我打电话,一边在通讯录里找我的名字(你看,她居然都没有把我置顶),一边跟工作人员打招呼,拿着我的门禁卡上来。她管这叫先礼后兵,通常,一般我够长手接到电话的时候,她就正好要推门进来了。

有一次我禁不住下楼去找她,而她正好上来我们错开了,推开房门的时候我的成员在打闹,两方都吓了一跳。后来他们说,呀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想推门就推门的关系。我反驳说,呀叫你们不要在我房间打来打去,说了那么多次不听,叫别人看见了吧。

到最后我也没回答那个别人是谁。

她愣了愣,“你……都看过了吗?”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点头,能看到的我基本都看到了,不过你早期考古的物料我还没怎么看。我补了一句,以后我会记得看的。

她突然震了一下,似乎说了什么语气词,“不不不你千万别看,不用看……不用记得!”

我觉得她有点可爱,像那种储粮的仓鼠嚼东西一样,语无伦次地阻止我不要看。

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拖了她的箱子带她往前走。

我看她穿鞋,双手像幻影一样系鞋带,“为什么我的鞋穿不上”,我学她,穿了几次都系不紧。

她说等一下,一份眼神都没分给我,仔仔细细把另一只冰鞋的冰刀检查好,“我以前比赛的时候,鞋带和冰刀被人弄坏过。”她一边说一边单膝跪下看我的鞋。

刚才那种紧张原本褪了下去,现在又浮上来。我抬手摸了她头发,发质很好,但很多白发,后脑完全是银光闪闪,我不敢再碰她,她看起来像瓷瓶,碎过一次的瓷瓶。

你白发好多,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有些颤抖。

她发觉了我的手僵在那里,抬头对我笑,把我的手拿下来揉了揉指节,“我是少年白,天生的,我妈也是。”

我的手在她手里显得小,她比我瘦,骨感非常明显,本应是我安慰她,现在我的手被她包着,微微凉,像玉一样。

“好了。”她没放任空气这样慢慢升温,直接站起来打破平流层,顺便把我也拉起来——我从未发现她力气这么大。

现在我感受到了太阳。

上冰之后她没带着我滑,让我自己扶墙走两圈——“你扶着墙走两圈就会滑了”。她这么说。

“你认真的?”完全是骗人吧。

“我认真的。”她点头,然后松开我滑走,“不要扶着人,要么ta拽着你摔要么你摔然后把对方拽倒。”

我没怎么滑,她的鞋码和我一样,我穿的她的旧鞋,但还是很硬,有点痛。我向她吐槽的时候她正在换衣服,隔着更衣室的门,听不大清,就像我很少跟人抱怨什么,这种时刻感觉像听不清的回复一样磨人。

见没什么回应,我静静等着她乍然拉开门,掀起一阵气流,她穿训练服很好看,但是露背,还露锁骨,她转过来让我看她的新衣服,我一惊,往后缩了缩脖子。

其实细看有网纱,即便是真露背我也并不保守,但是她露背……不过也很好看就是了。

确实很好看。

我靠在墙上看她滑,在屏幕上看到过的场景和此刻时空重合一样。

有点恍若隔世。

突如其来的想法就是,你正在奔向远方。

而“我们”存在于一生仅一次的当下。

我看着她,却只是盲目地抓着她的身影,仅仅用我单薄的目光,追丢之后她从背后滑过来,接住我的手,全然无视了十分钟前她刚告诫我的“不要扶着人,不然会摔,而且会很惨”。

“got c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