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总在问自己,我们一定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一起走,对吗。这句话我迟疑了很久才打出来,以至于我在结尾处不知道该用什么符号来结束我的迟疑,句号是最完美的模糊陈述,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首尔。
2014冬末,首尔大雪。
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知道,我们完了,我看着面前比我还矮上一头的女人想,我们彻底完了,真的笃信着的人们不会去怀疑,除非爱的本质就是不断怀疑,但我相信这个世界由正向反应运转,我相信如此。
那女人勉强笑了笑,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重复了一遍。好像我真的是听她的建议一样虔诚地重复说,你那天说我爱你远远多于你爱我,记得吗。我多希望她说不是,只是句玩话,但我看她惨淡的笑容就像下了诊断书一样清晰地在心底里明白,没有不是了。
再没有了。
我听到那声音之后连再见也没有说,走出几百米之后才意识到那不是任何人在叫我,是我自己想逃离那个场景,那个当下,我的本能让我想停下来回头去看她,围着白色围巾,灰色长大衣裹着今早还装模作样在另一个人的房间里给我发消息说早安的心的女人。
但我居然没有力气去说我恨她,一个人变了性取向有什么问题呢,或者突然觉察到自己喜欢的人变化不是一件好事吗,至少她没有欺骗你,至少没有骗我太多次。我站在首尔大雪里觉得疲倦,雪花一阵阵往我的外套里钻,冰凉的,马上化水,马上消失掉,连带着那种冰冷刺心的惊诧。
我不恨她,我的确曾经和她共有过一段我乐在其中很美好的时光,虽然那占据了我人生的一半,但是就在这里停止了不是吗,我不恨她。
打开手机才弹出暴雪预警,滴滴声不止于耳边,我一边感慨韩国还挺人性化一边找路,14年的时候地图还没有这么智能,我试图凭记忆和不能像现在这样发达的GPS走回考试院,——没有办法,我是在外留学的穷学生,租住考试院不完全为了钱,但谁跟钱过不去呢,还有,还有她,为了她。
雪渐渐下大了。
我还记得那是驿三洞,某条巷子拐角处,我低头看手机上的图片,不是啊,我抬头想努力辨认建筑上的号码,不是啊,难道走反了吗?我小声说,如果有人进入我的内心世界一定会听到我骂人,不会吧,淡淡的死意已经漂浮在心头,我低下头重新转着方向,心烦意乱中某个人从拐角里冲出来,我下意识退了两步,你妈的,不过说完才发现好像是个中学生,我疑惑,这附近没有学校,哪来的中学生,小孩?
我抬头看着他,他似乎也惊了一跳,眼睛小小的,但是路灯下能看清收缩的瞳孔,是个韩国人,蛮可爱的婴儿肥。我们对视着,最终我先笑了,带点一点倚靠似的,故意用中文说不好意思,你先过,让出二十厘米,微笑。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越过我慢慢走着,表情仍是怪异,一直扭过头看着我,脚下却一错不错地向前,仿佛白雪公主遇见带着毒苹果的巫婆。明明相信了却装作要拒绝推三道四。
我在心里嘲笑他,不知好歹的家伙。
我转着手机方向,真是走反了,我掉头回去,因为天色晚了,我本来就走的快,很快赶上他,脚下的雪咯吱咯吱,我也不敢继续一个人前行,只缀在他后面,他回头看我来着,我知道,但装着在看手机,他似乎对我的手机颇感兴趣,真是小孩。我在心里笑。
他回头看我的一瞬间似乎要往后摔,我没想扶他的,于是只说be careful,他站稳,甩了甩扶完墙沾上的水,低声说谢谢,我垂下目光,路灯光正正好好照着我,他没动。
我静静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时间暂停了一样,人们说,对视三秒就会笑,但我们谁也没有变,我把头低了一低,这孩子帽子下的脸很白,尽管灯光昏黄,他的眼睫毛很长。
我说,人生中可能会有那么几个刹那,像张爱玲说的那样,两个人相遇,把眼睛对上看了看,彼此心里都恍然明白,只需轻轻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于是三秒中这一生不声不响地就过完了。
那一刻我真的能明白这句话,我完完全全看进了这个人的目光里一样,不知道谁先用英文说了句走吧,于是我们并肩走着,我要继续向左走过去的时候,他在我身后站住了,我相信我只是看见了地上拉长的影子,于是转过去,隔着五米的距离。
雪不再下了。
我把我从中国带来的凤梨酥——托我爸爸的福,我有礼物送给他,他临出门给我塞了俩凤梨酥,我把那个盒子塞给他,用我贫瘠的韩语词汇说中国,点心,吃吧,再见。
初见就是,压扁的酥皮甜点心,有一盏没一盏亮着的路灯和意外停住的雪,而我本以为会共度一生的初恋的脸在这段记忆里闪了一下,我不再记得了。
我该从哪里说呢,我很迷茫。但是,虽然很难组织语言,我其实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什么样子。她总是说她记忆力不好,但是她记得不比我少吧,她都说了什么啊。不能透露吗,好吧,我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来韩国,第一天到首尔。
想起那天的话,最清楚的印象是我到现在都没有对她说见到她的第一面,我想邀请她去釜山。当然首尔是很不错的城市啦,但是我见到她,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就想到,我想带这个人去釜山。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类似的经历,遇到一个人,就一定要做什么事,我的话,那样说很不靠谱,所以到现在都没说过,你有没有去过釜山,没有去过的话,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也好,一定要去。那时候连你想不想去都没想到要问,这种程度的想要邀请你,能听懂吧。
是这样的感觉。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完全从黑暗里走出来,很吓人,超大的一只人,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很好笑,但是真的很高,没想到是比我小两岁的女生呢。她突然抬头,然后很大声说了一句话,没听懂,大概不是韩语,她看起来很累,仰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在灯光下镜片的反光都很清楚。
她让开之后一直在笑,我被笑得有点发毛,她后来非常肯定:你那是害羞了吧,是吧!我坚持说不是,没有用,她依旧对朋友那么说,然后两个人偷瞟我,尖叫。但她心里明镜似的,她故意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笑的很开心,我不明白为什么,于是一直往前走,心里却记挂着她团团转的样子,手表的时间是零点过五分,秒针一刻不停,但我的脚步慢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我没带伞,只祈祷她带伞了,听说女生不能淋雨,不管怎么说,我很善良,对陌生人很善良,我当时想一定是这样,我很善良。
不是吗。
我偷偷往回看来着,她似乎转变了主意往我这边走,我赶紧装作在认真走路,心里却念,快跟着我,别迷路了,我会走这一带的所有地方,快来问我。哎呀,这么一想,果然那时候还是好年轻,好自我中心的感觉呢,求关注欲又旺盛,她逐渐走的快了,不远不近地跟上我,我放下心来。
分别的时候其实我还没到,只是她以为,我想等她走在我旁边的位置,她误会了,走出几米才折回来,凑近的时候我很高兴的,抬头去看却有了那样的想法,我想回老家,和你一起去釜山,我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很纠结措辞,要开口却被她动作打断。
她韩语很烂,请原谅我这么直白,当时她韩语就是不太好的,说的词也很小声,大概是英语很好吧,她给我的点心是中国的,请我吃,后面的英语说的又多又快,我几乎跟不上她的语速,分神想,这么说话的话可以去做rapper歌手了。
当然听不懂,我英语也许比她韩语更差,现在也是,我吃了那个点心,一边吃一边走回去,甜丝丝的,有纤维的咀嚼感受,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金色的内馅,中国人好厉害啊,会做这样的点心。
我还记得第一次对视的时候,下着雪的日子本来就很难看清楚,我躲闪着飘落的雪花,她不言不语,我却觉得目光相触间,余下的时间像是盛着水的沙漏,一放倒就只有那一个方向一般流过去了,一瞬间的事情,一生就这样消磨得尽了。
那样的感觉,半是大脑宕机和清醒过来的狂喜,半是不动声色,所以后来躺在沙发上说起她对我的印象的时候,也记得她再次说到这里,和我看了看对方的神情,如出一辙地恍惚,所谓相知。
所谓相知,您经历过的话就会明白。
她年年祝我的祝福是,我们知勋,新的一岁顺遂心愿去活着吧。
所以今年和她说,如果以后换种工作,不再去做公众人物的话,她会不会觉得,说到这句我突然没想好,然后发现,好像跟她讲话我已经很久没有深思熟虑再揣测心意了,于是转了话题说这个,她说那很好啊。
她说很好的时候挑了挑眉,看到她的眼睛,卧蚕,眼角阴影的那一刻,很多纠结的东西就消散掉,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她最喜欢说的话。
你终将到达你的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