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孤独

某一天我去纹身店的时候,手机摆在腿上,感受到疼痛和“被写就”“被刻画”的时候,本来是很有仪式感有点肃穆的时候,他的消息突然来了,“生病了吗,今天没见你来呢。”我差点笑出声,又怕颤抖身体动,忍着不笑,一并被忍耐的还有想回复说我去纹身了的欲望。

好不容易结束走在回家的路上,差点忘记回复他,答非所问说,原来是你啊,还以为是骚扰差点删除了,秒读,回复来的很快,别删,是我,我说知道,认出来了。

——过蛮久才回复说,今天还来吗,我因此停下脚步,下滑屏幕,四点了,单字回复“来”。

几乎是跑来的,因为想给他看。

보여줄게。

该怎样说我当时的心情呢,其实还不知道他是不纹身,甚至不喝酒不穿耳洞的,我说实话在偶像中不戴耳钉大概真的很少见吧,不戴不等于没有耳洞,但直接一杆子打死不穿孔的,真的,第一次见。

而我截然相反,除了不抽烟以外,有三对耳洞,很喜欢酒,十八岁生日第二天就去纹身,怎么看我们好像都很不相容吧,但我想我是一个很包容的人,他也是,而且我相信他是。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如果说给熟悉的朋友大概还会被说“你也太相信别人了”或者“你们真的好神奇”。

但我给他看了。

进去的时候他似乎也才到不久,但据本人说,怎么能让女生等呢,嗯,绅士。我说其实都无所谓的,然后很兴奋地告诉他,我今天去纹身了,本来没打算过来的,因为你说才来给你看。他看起来有点担心,我才意识到,如果对方根本不接受这种的,要怎么收场,他又没说过喜欢你,你们也没熟悉到那程度吧。

他纠结两分钟,我思考两分钟,各自脑海里小人打架,他先开口问,痛吗,我说有点痛的,但是是可以忍受的程度里面,他表情轻松了一点,说,可以看看吗,然后马上补充说因为怕你生病了没来的,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嘟嘟囔囔说很多话,我那些纠结混乱一下就消失了。

你真好,我脱口而出,英文是很简洁的语言,他被猝不及防发好人卡,好什么,我摆摆手表示不要在意,我已经在脱外套,扎在肩头的位置,可以看,没关系。他乖乖凑近一点,但又后退了一点,这有什么区别,我在心里笑,但很舒服,因为,被尊重了。

会尊重女性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我一直这么想。

我撩起短袖袖口,露出彩虹色的文字,never ordinary,怎么样,我自己设计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他手很微小的动了动,我注意到了,但他并没有触碰到,又说一遍,疼吗?只是那样看着我,我都能感觉到心灵像是贴在眼睛后面一样,目光相触就看得见。

只有一点,可以缩略不计的疼痛,但是是疼的,对吧,他接下去说道,带上些什么情绪,是我多心了,我强迫自己别那么想。对,是疼的,他没想到我这么坦率,很微妙地露出一点——我可以说是难过的情绪吗。

我眯了眯眼睛。

他的手指贴近了,眼神询问可以触碰吗,我点头,feel free to touch,带着磕磕绊绊那样的感觉,也许是手上的茧,也许是手指本身的纹路,也许是他根本不敢触摸而悬在空中,时时不小心碰到,为什么是这句话?他忍不住问。

是《布莱切利四人组》里面的话,因为我有过对自己而言很浓烈的曾经,为了激励和纪念自己的未来也能有值得这么称作的痕迹,或者说evidence,root,这么写了。所以是很喜欢的话咯,嗯,我点头,是很喜欢的话,我希望自己不甘于平凡,虽然最终我也不过是凡人百年。

为什么是这个颜色,是特殊的概念吧。我正要解释,他却接着说,但是我觉得你不是特别会执念于身份定义的人,不至于要把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落到身体上,所以很好奇,是为什么会选择了这样的颜色。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确实那么想过,但原来你眼中的我,不是会将自己过于执着于身份划分的人吗,他注意到我眼神变了,有点小心地问,你觉得是什么呢,我觉得……,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他实话,其实我曾经确实是那样想的,这话一听清他马上变得脸红,我不是故意的!

我说没事,嗯,其实你说的有让我觉得,突然觉醒了一样,因为我过去是很孤独的,所以一直都在追求要把自己定义为怎样的人,怎样的身份认同,是什么人格类型,疾病、健康、体质、性格,一切可以划分的东西,我都很执着去分辨。

那样的话,可以……,怎么说呢,我有点羞耻这么说,他替我说出来,我感谢他,那样的话可以找到相似的人,有认同感和同质性,这样的话就不会孤单。我们同时这么说,我微笑,对,我虽然想要说是“会享受孤独感”那样的人,但也会想要有可以背靠的身份概念。

但是你的话让我觉得,我像是有点走火入魔一样,像是你给我指了明路和方向一样,我是以中国人中立的语言体系这么说,而不是敬语体系说,我的意思是,我是真心的。他看起来很高兴,我把一根手指放在他面前,但我不会说什么感谢你的话啊!呵!

他又变得无语,我及时打断他的碎碎念,其实我一开始有点害怕的,害怕什么,他马上被牵走注意力,该说是孩子气吗,想想也不对,我比他小两岁呢,但还是会觉得某个瞬间很可爱。比如现在,目光投过来温和但是真实地让我看见,你真实的存在于我面前。

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所以会害怕啊。

你是不是害怕,我如果不能接受有纹身的话,会不会疏远?我没说话,却没避开对视,我希望自己看起来平静而坦然,但我知道心里并不是,我有点慌张,或者说紧张,我已经好几年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了,戳穿我的话温柔又自然,但并不妨碍我丢盔弃甲,这对吗。

我打了个冷战,空调的温度变冷了,我把袖口放下来,他手指的触感还留在上面,摩摩挲挲的。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不纹身,连酒都不喝,而我是截然不同的类型,虽然痛恨抽烟的人,但是很喜欢酒,有三对耳洞,十八岁的第二天就去纹身了,是不是截然不同。这样的我们似乎怎么看也不会兼容。

但不是的,他告诉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欢,纹身扎图,穿孔,喝酒本身都没有问题,只是我不会去做,但是谁说我不做就要身边所有人都不做了,我有病吧。我不禁笑起来,笑意变淡的时候又听他说,纹身很好看,自己设计的概念很棒,这都值得喜欢。

如果因为我不喜欢就要摒弃自己,或者担心的话,也没有必要要跟我做朋友,不然的话也太累了,就是,你很好,你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与其怀疑自己,或者为此而担心的话,我不如觉得,我很荣幸被你看作会在意感受的人。

我很感激你担心这一点,但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关系里面,不要在意我的感受。

去做你想要的事情就好了,把自己放在最重要最重要的位置,我觉得很感激也很高兴能够成为你在意的,你重视的,你愿意成为朋友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酸酸的,因为不知道女孩的想法,所以当然不能自作主张的认为,愿意交往的关系,但是如果能那么觉得的话,会觉得很开心。

但是希望她觉得被尊重,所以没有说。

今天来的时候看过所有地方,却没见到她,偷偷找了店员要她的联系方式,被笑了,但是结果很好,加上好友之后她说了你好,但是当时因为面子,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谁,没有回复,这下却有了用处。

是生病了吗,还是单纯不想来呢。编辑过直接发送的文字,过了两三秒钟被读了,却没有回复。是在忙吗,还是不想回复我呢,不安地回到练习室,直到进入状态才忘记这件事,心上却依然存着疑影一样,揣测着为什么,在哪里呢。

不安,也想过是不是太冒犯了,居然没有通过对方本人而得到了联系方式,还加上回复都不回复,这也就罢了,总是对女孩子揣测来揣测去,简直是跟踪狂类型的想法和作为。总之是打翻的牛奶,直到她回复的那一刻才有了答案。

是擅自出发的喜爱。

一下就被认了出来,虽然知道很有可能是逗我多说话的,却还是忍不住说不要删我,是我啊,想接着说下去却发现,其实我们连名字都没有交换过,啊,我真傻,真的,是我单方面知道了她的韩文名。

见面的时候说了纹身的事情,我挺惊讶的,但我努力没让她看出来,不知道有没有效用。很纠结先说什么,疼吗,喜欢吗,可以看看吗,还没反应过来嘴就说了,疼吗,因为紧张所以不停眨眼,频率快得不正常。

当然很蠢,因为不可能不疼,听到说有点疼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为什么,马上摁回去这种想法,当然很棒了,做这种事情,而且一个人在异国独自去,虽然知道她是喜欢一个人旅行的个性,但还是会觉得,疼不疼啊。

本人似乎毫无所察,然后我移开话题,可以看看吗,看见文字的时候还是挺吃惊,很浓烈的个人风格,花体字,彩虹色,绝不平凡,那时很直击心灵的感受是,girls never die。

我该如何描述呢,是仿佛第一次认知了这一切,被这样的想法冲击到,“她是个很独立强大的女性”,或者说,这一刻我是朝圣的人,回头一望山巅,某个瞬间雪山崩塌,那种震撼的感觉。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忍了很久才得以用文字能够描述出来的冲动,想要了解她,想要知道她曾经的过往,想要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想要看见你日常的生活,想要站在你的身后、用你的视角看世界。

你是怎样的人呢。

你都经历过什么呢。

你为什么独自来到韩国,这个同为东亚但很排外的国家呢。

你为什么远离了家乡说起了英文呢。

你爱过什么样的人啊。

你如何表露你的爱呢。

你愿意伸出手来握住我吗。

我爱你。

所以当然不会让你舍弃自己的喜欢,喜欢就去做,想要书写在身体上什么的话,喜欢的话就去做吧,你本应拥有更好更大的世界。请放手放下所有负担和忧虑,开心地不受任何人影响不被别人的想法打乱自己地活着吧。

我会觉得很荣幸成为你所在意的人,但我不会很喜欢你过于在意我的看法,喜欢的话,会开心的话,就全部都赋予行动去抓住机会,你那么年轻,你应当活的比谁都好都快乐。

曾经被毁掉过的你,成为了我所认识最善良最睿智的人。

你那么值得。

听到她说是曾经很孤独,想要追逐某种认同,那样就可以归宿到某个群体里面的时候,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是那样。永远靠在墙上或者墙角形成对抗的角落,半边脸在阴影里面,那种遥远的样子。

空气分子甚至像是看得见的天然屏障一样围护着她,她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面打哈欠,用带着泪光有点迷茫的眼睛看过来,脸上的微笑似乎还没有消散的意思,目光聚焦之后打量了我一来回,“你好——”

我好不容易放下了我那微不足道的面子而对你产生了喜爱,怎么会觉得要疏远,你都迈出了那么多步。你总是在主动向我袒露自己的生活,哪怕纹身这样的事情也愿意告诉我给我看。

真正never die的是你才对。

我托着脸看着你,你伸了个懒腰,我普通地爱着你,贪心不足想说I’m ready to love,却看见你望过来带着柔软笑意的瞳眸,被灯光暖黄照透成玻璃那样的透明目光,在这种目光下我连爱意也说不出。

原来所谓灼灼其华是真的存在。

对视三秒钟,我开始笑,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小小的自己,那个说我以后绝不会做个甘于泯灭热情和爱的我自己,那个被推倒重建的我自己,看见你和过往重合的时候我舒了一口气想,我爱你的,是不是。

我向后一退,却正好撑在你的手背上,很反常的我做了很反常的举动,只是触觉在驱使我带着美甲的手指向下扣住你要走不走的手腕。

你回握了。

I’m not alone now.